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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栀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张良其实还挺会做事情,竹竿握手处还缠上了布条,防止冬日过冷冻伤手。

“其实也有一点儿不一样。”她笑道。

他给她这一个青白色的竹条,她借花献佛送给李左车的那个是被她加工了不少的,裹上了一层红纱,还系上了好多条穗子,甚至还栓上了一个银铃铛。

张良不言,只柔和地看着她抱着这个圆形的竹器,里头橘红色的灯火从竹条的缝隙中漏出来,把她的面颊映得火红,她像是拥抱着月亮,捧着太阳。

她扭过头,脸颊处浮现了两处很浅的梨涡,夜色遮去她往日莫测的黑瞳中的寒。

“先生怎么不问我哪里不一样?”

“公主平日喜欢的,通常不会这般素净。你赠与左车之物想来并不寡淡。”

张良见芷兰宫中没有几个宫人,就连阿枝也不在。

张良正要问,嬴荷华走近了两步,斗篷间的白色绒毛托着她黑长的头发,她看出他的疑问,回答了他,“先生果然很了解我。”

许栀想到了那日所见的陪葬品,也不知道是在回答着谁。

“我的确很喜欢红色。看着就让我感觉很有希望,也很有力量。”

“之前公主受伤,终究是有人意图不轨。燕楚伫立八百年,用药使巫,其中繁复,我几日来已在追查此事。”他看着她,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公主当要退避的时候,当避开锋芒。此为李监察为公主择选的护卫,可以减少刺客之忧。”

许栀默了默,她已经知道李贤在芷兰宫放了眼线,李贤现在通过张良把这名单拿给她,这是在拉拢张良,还是在警告她一举一动皆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但许栀很清楚平衡的重要性,所以她并未面露任何不快。

许栀笑着接过了帛书,“好,明日我便去看看。”

她抬首,“他与你还有没有说别的?”

张良当然感受到了李贤直白的敌意,政事上他们职务并不交叉,李贤不避讳所行,提到的自然只有关于嬴荷华的事情。

张良不欲谈。

“燕月之事,公主不必担忧。”

许栀点了头,“纵然楚系之害颇深,与我有牵连。”

她停顿一刻,抬眸,视线与他交叠,然后缓言。

“可我手中执拿之剑也未尝不锋利。”

她眼神如旧,虽被火色添上温度,但还是渗有寒气。

张良不禁捏住了袖口,心中五味杂陈。

许栀见张良不接话,她转移开话题:“刚才我见你有疑。因为王祖母与父王商议过,今夜除夕不用去正殿参加宴饮的宫人都可回家两个时辰。我特意在宴饮开始提前了一个时辰喊你过来,并非任性,而是有一件东西要给你。”

张良还没搭话,许栀一边说一边走在了前面。

雪地映红,是她衣裳的颜色,也是点点朵朵的梅花。

疏月梅影落在洁白的地面,一树阑珊,她于侧转身展露笑颜。

但张良停住了脚步。

“梅园乃深苑,良不好入内。”

张良对上次他在梅园做的事情,还是有些过不去。

“这儿人都没有,你担心这个干什么?”许栀冲他一笑,“先生莫不是担心我又使什么坏?你放心,大过年的,我才不会折腾你。”

“……我从前在此有害于公主。”他说得很轻,不愿涉足一步。

她这个受害者没说什么,加害她的人倒是不想重提旧事。

本是不欲强求,但她回头一看,张良站在雪中,身影寂寥。

在这寒冬之中,她蓦地又想起了手机上检索的文字。

而她看着手上从他那里拿过来的灯笼,如同夺走了他璀璨夺目的光彩。

青山之中何处埋骨?这是她无处次要问的问题。

史册不改,结局不变,唯伤他一人。

她似乎一刻也不想将他置于这种荒芜,不想他被秦国的冬风吹散。

许栀折返,“这样吧。”

张良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配合地被她招呼着低下身。

她将裹在灯笼手柄处的一条绸布拆下来,她踮起了脚,轻轻用绸带覆上他的眼睛。

然后两手绕在他的发后轻巧的打了一个结。

张良下意识抬手。

“别摘。”她喊住他,在他身前道:“之前回咸阳的时候我就意外,你怎么不喜欢来梅园。原来是这么回事。”

“虽然天已黑,但只要你自己看不到,你就不用管触景伤人了。”

“触景伤人?”张良默念一遍这个词语。

“不过先生别担心,之前郑国来秦时,宫人为了避免他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才蒙上眼睛,也算是保住他的命。”

张良听她提起郑国,郑国早年在他父亲门下为门客,早闻郑国渠成,宴饮上定然会再见。

国破之后,故人再逢。他生出一种天然的悲哀。

他觉得在秦国的日子又格外地空寂起来,周身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先生。”

她的声音再次在他身侧及时响起,他腕上忽地一重,她好像又觉得拉住他手腕不妥,转而扯住了他的袖子。

“你跟着我走吧。放心,我会走得很慢,不会太远。”

张良微怔,想起了若干年前,好像也是这样。

嬴荷华出现在新郑,闯入韩王宫。

亡国之后,他欲离开远走,以求一个报仇的机会。

然而他的世界再次被她闯进来,在这个分界的路口,他被拦下。

她也对他说了刚才那句话:你跟我走好不好?和我回咸阳。

她果然放慢了步子,脚底传来咔嚓咔嚓的雪声。

嬴荷华一刻也没闲着。在这个空隙中,她努力的解释着他前几日来责问她的事情。

之前在邯郸的代笔,他全然都知晓了,没有一句话是嬴荷华自己抄的,全是李贤的代笔。

她说着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这是在为先生之学,尽力宣传。我虽崇尚法家,但也从未说过儒学的不好。”

“先生竟然是韩非的学生,又得了黄石公之学,你不算个纯粹的儒者。”

张良道,“治世之道,焉能一学贯之。公主竟然知道我教你的东西并不是让你学习,而是为了让你静心。你又何必假手他人?”

许栀笑了笑,“正是因为我与先生心意相通。但有的人却不认可。便想让他循序渐进地听着。”

“有的事情不可操之过急。”

“其实还是有些效果。比如这次,他没有去动你,你是让我感到欣喜了。”

“公主以为李监察会杀了我吗?”

“不是以为。”许栀回过头,“我始终担心他会这样做。”

张良顿了顿,“良在来到秦国的时候,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住口。”许栀停住脚步,回过头,“我不许你将生死置之度外。”

许栀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复又直视张良的眼睛。

“先生别忘了。这次是我从牢狱里把你救出来的。”她停了一会儿,吸了一口气,眼里有润泽的光晕,她想对他说,我这一次回来并不容易。

但许栀噎住,她续言:

“在古霞口上,你也救了我。只要我在,在秦国你可以很安全。”

她想着张良还有修道的路径,但现在可不能让他跑去修道,她抬手拍拍他的胳膊。

许栀恢复成专横的语气,她瞟了他一眼,“避免先生弃世之想,先生记得每行一步,背后都有张家。以后切莫再说这样的话了。”

“公主的提醒,我明白。”

许栀看着他,脱口而出,“你不明白,我舍不得你死。”

话从口出,她自己也一时愣住了。

她连忙改口。

“反正你一直觉得我是在利用你,那么我舍不得你的头脑。命这东西是你自己的,自己的东西要你自己去珍惜。”

在许栀回过头的一瞬间,张良看得到她面红耳赤的样子,笑了笑,并没有说话,而是往前挪动了步伐。

走了几步后,许栀决定说些话来缓解她的尴尬。

许栀回头看着张良,发现他已经踏入了梅园深处而不自知,走进来他也不那么别扭。

“不曾想你还有鸵鸟心态。”

“什么?”

听到这声什么,许栀才想到这时候鸵鸟在先秦已然销声匿迹,便调侃道:“有一种兽类被叫做鸵鸟。传说当鸵鸟遇到危险时,它首先将头埋到土里,对危险视而不见,希望以此来逃避。先生刚才不愿意踏进梅园,不就是这样?”

张良道:“若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要做,良不会再退避。”

“现在只要先生和我往前走。”

“好。”

天上此时飞起了点点的雪,又如棉絮,慢悠悠地落在两人发间,落在他黑色的衣袍上。

他任由她带着他往前走,绸带并不全部遮去视线,依稀看着前面朦胧的绯色身影,直到这时候,他才允许自己松懈下来,跨过故国的鸿沟,去触碰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

她与他同行,直到她重新回来之后,她才好像彻底放下秦汉的隔阂,知晓他的绝不背叛。如果可能,她愿意去求一个事在人为。

许栀准备了很久,做了很多功课,可她之前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对植物也不太了解。

她还是担心,咸阳不同于邯郸,开不出从前的花。

她总算走到事先准备好的那棵梅树前。

许栀松开他,回过头道:“好了,就是这里。”

张良看她走近了,她蓦地停在他面前。

她指引他握住竹竿,“先生帮我拿一下灯笼。”

在许栀说完这话的时候,她的手腕忽然被张良反握住。

她抬头。

他站在月色之下,黑色直裾袍服虽加官氅,淡白色的荧光洒在他的温柔细腻的五官,又因绸带遮去了他的视线,月光照他更如天上神祗。

许栀以为张良是担心她又要捉弄他。

她笑道,“没事的,你先站一会儿,我去看看,万一养坏了就遭了。”

许栀蹲下身,拨开树枝的时候,张良已经隐约看到了低处好像有月季的花瓣。

没有想到她把要回咸阳还给他花盏的事情全然放在了心上。

其实他并不很喜欢月季这类的花朵。

太过夺目,不懂收敛。

可他在邯郸才发现这样的花竟在凌寒之下傲然盛放。

焰色花瓣覆雪而开,像她。

许栀把陶罐装的一株月季抱在怀中。

她随手将手中的花盏一递,却发现张良准确地接住了,他根本就不是看不到。

还挺能装?

许栀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不允许自己对面前的人有着理智之外的感情。

但她不自觉地添上了笑意。

她在这一刻还不承认这已经超出了仰慕的范畴。

她不想要他死,大可以把他丢给韩非,或者扔在蜀地,只要他永远不遇上刘邦,那就可以了。

许栀不肯承认,她对张良所言之真心,只是图他为刃吗?只是想把他困在咸阳吗?

张良摘下眼上覆带的瞬间,仿若月明星稀,有时候,只是那一个时间点。

她看到张良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他桀骜不逊,却又温润如玉。

从前,她捅了他一刀,又利用他去救韩非、往井陉大营……往事浮现在许栀的脑海,而他在另一个时间线里死于秦狱。

潋滟的春天已经超越了寒冬,融化了冰雪。

梅园遍地皆是半身高的月季花,不过没有邯郸的多。

许栀走了两步,站在张良的面前。回想着他从牢狱之后,张良便很少来到芷兰宫教她读书。从前是天天来,现在一个月只有几天来。

她不只是送他月季,更是月季花盏中埋着的东西。

那是许栀专门去求嬴政要了一块可出入咸阳城的令牌。

许栀也该承认,她苦思冥想多日,最终笃定,宁可要张良离开,也不要他死。

她连自己的性命也无法有把握,她害怕自己在往后的路途中无暇顾及他。

“我知道先生担心我,我性格顽劣,如何教也教不听。这些天你都没有来教我读书……”

许栀话未说完,张良鲜少的打断了他。

“公主病愈之后,我少来宫中,并非不愿见你。”

她听到张良唤她的名字。

“荷华,奉常之中职务清闲,但于你要做的事并无益处。”

许栀听他此言,竟感觉到莫名的心慌,格外的紧张。

他难道想一直待在秦国帮助她了吗?

她看见他的消亡之后,她不敢了。

她既想把他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拉入尘世,又企图他能维持史书上的崇高。

许栀赶紧把花盏捧在他面前,“从前先生问我为何不让你走。如今,我想通了。所以我送先生一物,自由全在此中。”

她垂下眼帘,用手指敲了敲陶器的鱼纹处。

许栀一会儿要他走,一会儿要他留,反复无常。

张良没有任何怒色,他平静地看着她,只说了一句话。

“从前之言,都在骗我?”他的语气依旧温和。

这一晚的对话终于来到了此处。

许栀和他学了这些年,也没学到太多他的谦和温雅。

但她的语调慢下来了不少。

“先生已然助我灭掉赵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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