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七月的露水沾湿了杨玉环的紫绡帔子,她躲在沉香亭北的牡丹丛中,指尖抚过鬓边金簪。
这是咸宜公主大婚的吉时,她却因弄丢了九鸾钗而急得鼻尖沁汗。
阳光穿透花瓣在她脸上投下碎金,远处传来内侍尖细的唱礼声:\"亲王纳妃,百鸟朝凤——\"
忽然有团玄色衣角拂过花枝,少年亲王手持珍珠步摇蹲下身来:\"可是弘农杨氏女?\"
李琩望见少女耳垂上那颗胭脂痣随呼吸轻颤,像落在雪地上的红梅。
他想起昨夜太液池的梦,梦中月轮里有个戴金步摇的女子踏歌而舞。
李琩对眼前的女子一见钟情,拜别之后连忙回府,请求母妃找父皇赐亲。
武惠妃抚过案头那枝魏紫牡丹时,露水正顺着花瓣滴落在《璇玑图》的“心”字上。
她望着镜中与太平公主七分相似的眉眼,忽将花枝掷向跪地的李琩:“你可知当年姑祖母如何让高宗废王立武?”
少年亲王膝前的金蟒纹在晨光中忽明忽暗,他想起那日梦中太液池上惊鸿一瞥——杨氏女跳胡旋舞时,腰间禁步的玉珠声竟压过了羯鼓。
“儿臣只要玉环。”
惠妃的护甲划过青铜博山炉,炉中合欢香陡然腾起青烟。
她忆起当初含元殿上,李隆基看到杨氏跳《霓裳散序》时恍惚的神情——那支舞原是赵丽妃的绝技。
“明日千秋节,让那丫头扮作道姑献舞。”
她将牡丹残瓣碾碎在掌心,殷红花汁渗进指甲缝,“你父皇最见不得绛色道袍衬雪肤。”
当夜太液池泛起血色月光,杨玉环的银簪挑破指尖,在呈给圣人的《贺寿图》上染出红梅。
李隆基望着画中踏云而去的玉女,忽然记起二十年前在潞州别苑,赵丽妃也是这般以血作画,求他带她离开教坊。
“准了。”帝王手中朱笔悬在赐婚诏书上,墨迹在“杨”字上晕开牡丹状墨痕。
洛阳七月流火的清晨,杨玉环被十二面螺钿铜镜晃醒了梦境。她未曾想到,自己的出嫁之日竟然来的这么快。
尚服局女官正捧着鎏金缠枝纹的九树花钗冠候在帘外,冠顶的翠羽随着穿堂风轻颤,像极了昨夜太液池畔惊飞的夜鹭。
“娘子且忍忍。”梳头宫人拽紧她及腰的青丝,金簪划过头皮时带起细微刺痛。
窗外忽然传来羯鼓声,惊得案头那枝魏紫牡丹抖落几片花瓣。
杨玉环伸手去接,却见掌心绯色与指尖丹蔻融作一处,恍若新妇初夜落在白绢上的血痕。
杨玉环的婚车碾过天津桥时,洛阳南市三百商铺同时击缶相和。
朱雀门城楼上垂下十丈红绡,绣着西域匠人用金线勾勒的百子千孙图。
杨玉环隔着珍珠帘幕偷望,看见李琩的玄色婚服上,四爪金蟒在阳光下忽明忽暗。
“请亲王却扇。”礼官唱喏声里,李琩手中的玉柄团扇却突然坠地。
杨玉环抬眼瞬间,正撞见他袖中滑出的《洛神赋图》——画中宓妃耳垂的胭脂痣,与她生在同样位置。
李琩的眼中闪过一抹慌乱,急忙将自己临摹的《洛神赋图》收回袖中,耳垂通红。
待到宴席完毕之后,李琩带着浑身的酒气进了婚房。
他将袖子中《洛神赋图》郑重地交到了杨玉环的手中,柔声说道:
“当日见你,便觉得你与传说中的洛神长得相似,今日才发觉,是见过了眼前人才能绘出画中人。”
杨玉环本以为这是一场政治联姻,却未想眼前的年轻王爷是如此深情款款。
她突然抽出银剪,青丝垂落如瀑:“妾闻民间夫妻需结发。”
烛火跃动中,两人剪下各自一缕长发,将其绑在一起,放入一个香囊中。
对视间,两人呼吸渐促,双颊渐红。
夜鼓三更,十二枝连枝灯将鲛绡帐映得透亮。杨玉环解开腰间七宝蹀躞带,禁步上“长毋相忘”的篆文正贴在李琩掌心……
开元二十四年的长安城飘着细雪,紫宸殿的鎏金鸱吻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张九龄跪坐在青玉案前,手中的象牙笏板压着奏章,墨迹未干的字迹在烛火下微微发颤。
“岭南道三百里加急,安南都护府虚报战功,将士冒领军饷...”他的声音清越如磬,却在说到“冒领”二字时被李林甫的笑声打断。
“张相此言差矣。”李林甫捧着金丝暖炉踱步上前,貂裘领口缀着的东珠在烛光中流转。
“圣天子在上,四海归心,岂会有边将欺瞒之事?”
他转身朝御座深深一揖,声音铿锵有力。
“臣闻安南将士浴血奋战,张相却以笔墨杀人,寒了十万将士的心呐。”
李隆基斜倚在龙纹凭几上,指尖摩挲着和田玉镇纸。
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张九龄看见皇帝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倦意。
三日前岭南道观察使的密奏还压在袖中,那些被砍去双手的运粮民夫、冻死在营外的士卒骸骨,此刻都化作喉间翻滚的灼热。
“陛下!”
他突然起身,象牙笏板撞在案角发出脆响,面容悲戚,好似对这人间的悲苦都感同身受。
“去岁剑南道雪灾,户部拨付的赈灾银两被层层盘剥,到百姓手中不足三成。若放任此等蠹虫——”
“够了!”
李隆基猛地拍案,玉镇纸滚落阶前碎成数段。
李林甫的嘴角微微抽动,像闻到血腥的豺狼。
张九龄望着满地碎玉,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初见太子时的情景。
那时的李隆基握着他的手,语气恳切说:“曲江清音,当为朕铸就太平。”
殿外北风卷着雪花扑进殿门,张九龄的紫袍灌满寒气。
他缓缓跪倒,额头触到冰冷的金砖:“臣……乞骸骨。”
尚书省衙门的回廊里结着薄冰。周谅捧着鎏金笏囊匆匆走过时,听见值房里传来剧烈的咳嗽。
窗纸上映着清瘦的侧影,张九龄正在批阅刑部呈报的流放名录,狼毫笔尖悬在“岭南道”三字上方,墨汁在宣纸上晕开黑斑。
他的名字赫然列在其中,下面有着皇上玉玺所盖之印,张九龄便明白,自己终究是斗不过那些贼佞之辈。
\"恩师,该换药了。\"周子谅轻手轻脚地取下挂在屏风上的鹤氅。
笏囊里装着三枚竹笏,最旧的那枚刻着细密的裂痕,是开元十年御赐的湘妃竹。
张九龄伸出枯瘦的手,指尖抚过笏板上凹凸的文字:“当年在集贤殿校书,先帝赐我这枚笏板时说……”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甲胄碰撞声。羽林卫统领按剑而立,身后跟着手捧诏书的中使。
周子谅看见诏书上朱砂写的“结党”二字,手中的药碗哐当落地。
“查尚书右丞张九龄私设笏囊,暗藏谋逆文书……”中使尖细的嗓音刺破寂静。
周子谅浑身发抖,那笏囊分明是他见恩师体弱难持笏板,用三个月俸禄请西市匠人打造的。
张九龄却笑了。他颤巍巍地起身,从笏囊中取出最旧的那枚竹笏:“天宝元年,陛下命臣在笏板记《无逸篇》。”
苍老的手指划过密密麻麻的篆字,声音有些颤抖。
“去岁重阳宴,李相的新笏嵌着瑟瑟石,刻的是《鹿鸣》之章。”
羽林卫的剑鞘抵住他咽喉时,老丞相突然昂首高诵:“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声如裂帛,惊得檐上积雪簌簌而落。
数月后,荆州官舍的瓦当积着厚厚的雪。
张九龄靠在竹榻上,听着窗外更夫敲响子时的梆子。
案头摊开的《千秋金鉴录》才写到“选贤篇”,砚台里的墨早已冻成冰碴。
三个月前周子谅弹劾牛仙客的奏章,此刻正化作诏书上猩红的“举非其人”。
他知道这是李林甫最后的杀招——那个寒门出身的监察御史,是他亲自在吏部考功簿上圈出的名字。
“大人!”老仆跌跌撞撞冲进来,靴子在青砖上拖出凌乱的雪痕,“驿站传来消息,周御史在流放途中……被杖毙了。”
笔架上的紫毫笔滚落在地。张九龄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忽然想起洛阳牡丹最盛的时节。
那时他刚任中书侍郎,带着新科进士们游曲江池。周子谅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指着满池残荷说:“来年花开,学生要为天下百姓种出不败的春色。”
更漏声里,他摸索着从枕下取出那枚裂痕斑斑的竹笏。
冰凉的笏板贴在胸口时,听见远处传来孤雁的哀鸣。荆州城的雪越下越大,渐渐淹没了朱雀大街上的车辙,也淹没了二十年前那个在紫宸殿上意气风发的岭南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