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真的死了?”伊斯坎达尔·卡杨问。
赛维塔点点头。
群星垂落,身下机械引擎轰鸣,四轮齐转,使烟尘飞溅如碎雨。劲风贴面而过,沙漠中独有的种种气味飘荡而来,进入二人感官,被逐一拆分成各种信息。
他们坐在这辆巨大机械的后座,安全带绑在身上,背部紧贴着墙,面对面地互相凝视。
战犬们的探子则在前座开车,她是个技术高超的司机,竟能在沙漠这种恶劣地形如履平地。
预计再过十分钟,他们便可抵达巴拉斯托。
“我还以为那只是我的错觉”千子轻声说道。“杀得好啊.”
他实际上已经施法遮蔽了二人谈话的声音,却仍然保持着这种轻言细语,仿佛在提防那些不存在于现世中的生物。
面对这番话,赛维塔脸上却只是浮出个冷笑。
“杀得好吗?他比我预计想的多活了整整一万年。整整一万年,一百个世纪,我就像是条野狗一样追着他,而这畜生狡猾至极,他从不留下任何痕迹。是,我找到过他很多次,但那只是因为他想被我找到,仅此而已。”
“但他死了。”卡杨以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说道。“而且是被你所杀,这就足够。”
这句话似乎激起了什么,以至于赛维塔皱起了眉。
他看上去很有些话要讲,却没能将它们说出口,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闭上了嘴,不再言语,重归一副毫无表情的模样。
卡杨仔细地看了他一会,而后缓缓开口。
“我调查过他很长时间,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件事,审判庭里存放着的他的资料,那些有关他童年和成年时期的部分,是由我找到的。浩瀚洋里什么都有,赛维塔.我想说,我找到的那些东西让我不愿意相信他是人类。”
赛维塔抬头看他。
“那时他自我感觉,他是因嫉妒他偷来名字的真正主人未来所能拥有的美好生活而杀了他,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在掌印者主持的仪式下深入了那些记忆,我得出的答案是,他根本就不嫉妒。”
“他为自己描绘了一片蓝图,在那蓝图中,只要他杀死那个年轻人并取而代之,就可以前往侍僧们的聚集之地,代替他成为僧人的一员,然后顺理成章成为祭司,享乐、敛财、妻妾成群、奴隶挤满豪华的宅邸。”
“但他其实根本就不想要这些,从一开始就不想要。”
“你知道他在进入寺庙成为正式的学生后做了什么吗?答案是学习,比任何人都认真勤奋的学习,科尔基斯的一天有三十个小时,白昼在夏季占据十九,在冬季占据十四,而他不管寒冬酷暑,整日必将学习二十五个小时。”
“这种比苦修士还要艰辛的日子,他保持了整整三年,直到他成为首屈一指的学生后,他才终于停下。”
“而在庆祝他是第一名的宴会上,他没有放松,没有认识貌美的年轻女子或男子,也没有提前去巴结那些已经放出暗示的老祭司、老牧师。相反,在酒过三巡后,他走到了一个平日里与他关系还不错的学生面前,然后装出一副癫痫的模样,口吐白沫、含混不清地尖叫,指认那个学生是魔鬼,是窃贼、杀人犯和强奸犯。”
“他将最能使神学院里的人们惊恐的罪名都安在了这个学生的头上,然后用他们平日聊天里得知的对方的过往为这指控添砖加瓦。他的谎言真实无比,他的表现则让人们以为他被神只附身,于是人们一拥而上,用火把、餐叉、靴子和拳头将那个学生杀了,他的尸体被扯成几块扔进不同的篝火里,他的血溅在地上,被来往的脚步掀起的沙尘掩盖”
“就这样,那人死了,人们惊恐无比,而他呢?他面无表情地躺在地上,躺在那学生被肢解的地方睡着了,心里满是安宁。”
“他不在乎这件事会引起什么后果,他不在乎自己的未来会如何,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答案是他觉得自己可以。”
卡杨垂下头,双手因厌恶而彼此紧握。
“.为此,他要试一试,他非试不可。”
“他很清楚这是一件十恶不赦的大事,也明白那个学生会为此而死,但他不在乎,他想试一试。在最能为自己的未来而编织权力脉络的场合里,在他三年苦功终于得到回报的日子里,他就只做了两件事。”
“第一是饮酒,第二是作恶,而且都没有理由。他想到了,他做了,就这样简单。”
他抬起头来,仇恨在千子的眼眸中熊熊燃烧。纵使他这番话语所剖析的人实际上已永坠噩梦之中,也不能消解半分。
“在此之后几年里,他试过了几乎一切他做得到的恶行。他杀死幼童,使妻子和丈夫反目,掐死熟睡中的狗,用石头砸死过路的盲人,把德高望重的牧师淹死在粪坑里后烹煮成小块喂食给饥饿的孩童”
“在看这些记忆时,我一直想问为什么。如果可以,我真的想亲口问一次,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我找不出半点答案,因为他在作恶时面上甚至没有笑容,事后心底也没有喜悦,仿佛他只是在行使他与生俱来的一份权利。而如果你要说他这样做是因为提前受到了那四个邪物的感召,我便要告诉你,你错了。”
他靠近赛维塔,脸皮绷得紧紧地,仿佛一张面具。
“他从头到尾就没有信仰过祂们,哪怕在最开始时也没有。他的杀戮、欺骗、淫邪全都是为自己而做,并且不求回报、不计后果。他根本就不是人,他就是恶,是它的化身。”
卡杨喘息着坐回他的座椅上,不在讲话了。片刻后,赛维塔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腿。
千子抬起头来,有点恼火地瞪他,却看见了一个略有些古怪的笑。
“很明显,你受到了精神创伤。”夜之长子憋着笑说道。“你自讨苦吃地跑到泰拉去,通过了掌印者的测试,来挖掘他的过去,然后被找到的东西震得魂不守舍,甚至产生了错觉.该死,卡杨,那畜生当然是人,因为他被我杀了。”
“你完全没懂!”卡杨大喊起来。
“不,我懂,我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只是不在乎。”赛维塔说,并抬手指指自己。“你们和我们是不同的,你明白吗?如果说你们是富家少爷的话,那我们就是群流浪儿”
卡杨愤怒地看着他,赛维塔满不在乎地继续。
“听着,你们过去进行战争的方式是商谈、威胁和灵能,最不济也是爆弹洗地。多数情况下你们甚至不需要脏了自己的手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然后就在图书馆里翻书阅读”
“换句话来说,伊斯坎达尔·卡杨,你过去从未见过这种等级的杂碎。但偏偏这个杂碎又从最细微的地方开始,几乎以一人之力,使我们所有人的愿景崩溃了。”
“无数人的苦功,无数死亡、牺牲与流离失所,那么大的一个帝国与梦想,就这样崩塌。”
“于是你无法接受,于是你想寻找证据。你力图证明这个杂种不是人类,仿佛这样你就会好受一些,仿佛只要你的结论得到了证明,我们的失败就是情有可原的可我要告诉你,艾瑞巴斯就是人。”
他说出这个名字后刻意地在卡杨骤然警惕起来的表情下等待了片刻,数秒过去,什么事也没发生,夜晚依然寂静,只有车的引擎轰隆作响。
“看。”赛维塔咧开嘴。“我念出了他的名字,又怎么样呢?有发生什么吗?”
卡杨的眼角抽搐起来,仍然抗争着辩解道:“你这么做一定会在神秘学上造成影响——”
“——所以?”赛维塔摊开双手。“会造成什么狗屁影响?别想太多了,我亲爱的表亲。”
“虽然我理解你们军团受到的耻辱和创伤是无与伦比的,所以你才会想替你们找个替罪羊来抗下一切。但是,说实话,你们所经历的一切,那些悲惨、不幸又恐怖的事情在很大程度上,全都是你们自己自讨苦吃。”
身穿盛装的千子深吸一口气,暴怒地紧握双拳。
“如果不是要去见他.”
“你想决斗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我不在乎。”赛维塔眯起眼睛。“我甚至可以给自己加上限制,好让这场决斗公平一些。”
他又等了几秒,直到看见卡杨以莫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才真心实意地笑了笑,笑容里甚至满是赞许。
“好吧,现在让我们继续。”他抬手做出一个手势。“回到问题上来,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你们过去根本就没见过他这种等级的杂种,可我见过,表亲,我甚至见过几千个了。”
千子喘着粗气,抱起双手,冷冷地打量他,像是想知道他还能说出点什么来。
赛维塔没有辜负他的愿望。
“你远远地低估了人类恶意的下限。”他柔声细语地说。“你活在一个文明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中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有法可依的。你能够理解这些东西,比如需要钱的人偷盗,愤怒过头的人杀人,或是手握重权的将军为了统治一切而叛乱.”
“但你也只能理解这些了,你没见过那些毫无逻辑与道理可言的东西,你从未亲自踏足混乱,卡杨。”
“假如你们过去曾打过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你现在至少也能理解一二,因为你会看见人类在没有规则与底线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事来。可惜你们没有,多数情况下,你们都只需要使用几个法术,那些人就会向他们想象中的神明与天使瑟瑟发抖地投降。”
“你收回这句话!”卡杨再次呐喊起来。“我们在尼凯亚会议后仍然收复了许多世界!”
赛维塔微笑着摇摇头:“在不使用任何灵能的前提下?”
卡杨骤然沉默下来。
“你瞧,你们的确还在使用灵能。这就是你们底气与傲慢所在,所以我理解,我明白你们为什么不能舍弃它。你们因它而特殊,因它而自我认同,又怎么真的能把它抛下?就算帝皇发布禁令,就算原体被囚禁于泰拉,你们也必须使用它,顶多只是不再像过去那样招摇罢了”
他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正沉在思绪中的千子没有发现这个小小的停顿,因此他看不见此时赛维塔面上的震惊。
不过,就算可以,他也绝无可能像赛维塔一样,看见那个毫无征兆出现的的赤红身影,以及他脸上那苦涩的恳求。
虚影无声地开口。
【放过他吧,亚戈·赛维塔里昂。他这万年来受了许多苦,我不忍心让他在这黎明的前夜再陷入自我怀疑中】
只有赛维塔能够听见的声音一点点地传来,沙哑而真挚,带着父亲的重量。此后,虚影立即消散。
伊斯坎达尔·卡杨困惑地抬起头来,面上怒火仍未散去,他看向赛维塔,冷哼一声后问道:“怎么不说了?你还没讲完吧?”
几秒钟后,赛维塔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兴致全无地仰起头。“这场聊天很愉快,表亲.而我向你道歉,我不该那么嘲笑你。”
卡杨的表情犹如亲眼数百年前他亲眼见到阿泽克·阿里曼与野狼们在宴会上破口大骂着摔作一团。
“不过——”
果然,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就这么放过我。千子眼皮一跳,严肃地坐直身体,准备承受接下来的话语。
他其实知道,赛维塔说得没有问题,可谁有能在涉及到自己的事情上保持冷静呢?能像他这样,已经殊为不易
只是,他没有想到,赛维塔竟然表达了赞同。
“——有句话你的确没说错。”
“哪句话?”
“艾瑞巴斯不求回报、不计后果地作恶。”赛维塔轻声说道。“在杂种程度上能和他比肩的人我见过不少,但是,能在纯粹程度上和他比较的,恐怕还真没有几个.至少在作恶这方面没有。”
且不提卡杨那古怪的神情,他们所乘的这辆车却缓缓地停了下来。
原因也很简单,他们已经抵达巴拉斯托城的第一道关口了。依照四处走动的士兵和那些已经被开出来的战争机械来看,恐怕城内情况不容乐观。
卢菈·萨林的声音从驾驶舱内传来。
“我们到了,两位大人。”
他们扯开安全带,走出车厢,站在原地等待。
交涉的事情自然是交给探子女士了,她早早地通知过巴拉斯托城,此刻正带着自己的身份证明迎上了安检处的士兵
夜风缓和地袭来,赛维塔漫不经心地抬头凝望星空,耳边传来了卡杨略显紧张地问询。
“我这身会不会显得太过了?”
赛维塔瞥他一眼,摇摇头。
“刚刚好,表亲.”他低声说道。“你这身宫廷晚会的紧身衣物一定能让他想起过去的.”
卡杨一时间竟然拿不准他这是什么形容,于是只好讷讷地再问。
“什么意思?他过去是位贵族吗?”
赛维塔慢慢地转过头来,盯着他,露出微笑。
“是的,而且还不小呢。”他点头。“你待会可以用贵族礼向他问候试试。”
卡杨松了口气,真挚地向他表达感谢。赛维塔绷住情绪,仰头克制,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