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多近妖，洞悉人心。
这是倪永孝不止一次给过雷天佐的评价。
他知道雷天佐高出自己一个档次，但他没想到对方能将他剖析到如此地步。
倪永孝一向隐忍，喜怒不形于色，像他这样的人几乎从未被人真正看穿过。
而此刻，雷天佐说出他内心最深的隐秘，让他有一种被剥光衣服的心悸。
瞥了一眼呆愣在那里的倪永孝，雷天佐嘲弄道：
“借刀杀人的心思你就不用想了，因为我的性格，不允许我被人当枪使。你，明白？”
倪永孝下意识地点点头。
他听懂了雷天佐的意思。
没说杀，也没说不杀。
但绝不会为了倪家杀。
被直接戳破心思，又被当场拒绝，倪永孝的脸有些挂不住。
他把搭在胳膊上的外套换到另一只胳膊上，准备起身告辞。
耳边，传来雷天佐的一句话。
“移民吧，倪家的未来只有移民这一条路。”
倪永孝抬起的屁股又坐回引擎盖上，一脸凝重地看向雷天佐。
“这是...北面的意思？”
雷天佐扭头，盯着倪永孝。
四目相对，二人都没说话。
雷天佐摇摇头。
“这是我的意思。”
倪永孝的心骤然一紧。
自雷天佐返港，他就一直在暗处默默观察。
斩靓坤、入城寨、灭东兴，杀暹罗人、屠黑龙会、整顿和老福，雷天佐的每一步动作都在朝着“港岛无毒”迈进。
倪永孝早就预料到，倪家作为尖沙咀最大的捞家，总有一天会直面雷天佐。
但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他问“是不是北面的意思”，潜台词是他已经知道雷天佐同北面来往密切。
他在尝试把雷天佐和北面剥离开。
你佐少是北面的代理人、黑手套。
那我倪家是不是也可以同北面谈谈？事情是不是还有回转的余地？
毕竟，你可以谈，你可以爱国；我也可以谈，我也可以爱国！
而雷天佐的回答，模糊且霸气。
他没有承认自己是北面的黑手套，而是用更凛冽的语气回道：
“这是我的意思。”
短短几个字，却是对倪家最直接的威胁。
北面搞不搞你，我不管。
现在要搞你的人，是我！
但凡换一个人对倪永孝说这种话，倪永孝都会不屑一顾。
尖沙咀最大的捞家，比人比钱，能让倪家害怕的社团还真没几个！
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雷天佐。
倪永孝，不得不怕。
他抽了抽嘴角，非常不理解地说道：
“你就这么恨走粉？”
雷天佐理所当然地回道：
“不然呢？一个中国人，不该恨走粉吗？”
张大了嘴，倪永孝无言以对。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
雷天佐跟他最大的不同，甚至是跟港岛很多人最大的不同，是他发自内心认为自己是一个中国人！
倪永孝可以谈，倪永孝可以爱国，而雷天佐根本不需要谈。
他谈不谈，都爱国！
不同于别人，爱国是生意；雷天佐爱国，是道义！
倪永孝突然有一种无力感。
不管雷天佐提出什么要求，要多少钱或者多少地盘，他都可以商量。
唯独家国大义这种精神上的信仰，倪永孝无话可说。
雷天佐看到了他的窘迫，冷笑道：
“不用心存侥幸，你既然知道大圈豹是北面的人，应该也清楚自他来到港岛，接触了新记的老许、洪兴的蒋天生，却从来没有接触过倪家。他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还不明白？”
“说白了，不管你杀不杀黄志诚，只要港岛回归，你们倪家的老底子就洗不白......”
倪永孝喝了一口凉茶，手有些颤抖。
“你就那么确定港岛会回归北面？”
雷天佐侧过脸，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倪永孝。
“知道我为什么愿意跟你见一面吗？”
“为什么？”
“因为你虽然跟林怀乐一样穿英国的衬衫、开英国的车，但从来没有像他一样给鬼佬当狗。所以，我给倪家一条生路。”
倪永孝晃了晃手里的那罐凉茶，空了。
苦涩一笑道：
“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不用谢得太早，”雷天佐掏出一盒万宝路，却没有发给倪永孝。
他不仅不发烟，还把刚才递给倪永孝的zippo拿了回来，自己点自己的。
“港岛有它独特的复杂历史，是非功过我不想拉扯。你们倪家以前做的事，我不深究，但是以后得按我的规矩来。”
倪永孝看着雷天佐，定定道：
“你什么规矩？”
“粉、糖，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一分一毫都不许流入港岛，更不许以港岛为跳板，运毒北上！”
雷天佐一字一句道：
“谁要是敢碰这条红线，我他妈就弄死谁。”
“不管他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是公子还是太子，是天王老子的独苗，还是将来要继承江山，我他妈都一样做掉！”
“差佬讲人权？不好意思，我不讲。”
“鬼佬谈隐私？不好意思，我不谈。”
“法治社会不判的死刑，我来判。”
“达官显贵包庇的衙内，我沉海。”
“谁他妈要是不服，呵......”
雷天佐吐出一口烟。
“拼一把咯？”
倪永孝吞了口唾沫。
虽然早在九龙城寨那晚，他就已经在电视上见识过雷天佐的霸道与狂妄。
但此刻近在咫尺，他仍旧被这种睥睨天下的气势所震慑。
倪永孝忍不住反问道：
“你就这么有自信？就没有你害怕的人？”
雷天佐也反问道：
“我为什么要害怕？中国人有三件事是天经地义的，禁毒、抗日、统一！我背后站着无数同胞，到底是我们怕他，还是他怕我们？”
海边，风很大。
却阻挡不了雷天佐的话，振聋发聩。
倪永孝终于意识到那个深层次的问题：
倪家想在将来的港岛立足，要学的不是普通话，而是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中国人......
雷天佐抽出一支万宝路，递过去，淡淡道：
“我今晚要去差馆度假，大概会待一个月。这段时间你好好想想，要么移民美国，我给你找点项目；想待在港岛也行，以后就深居简出多做善事，江湖上的事，就不要过问了......”
倪永孝沉默。
捏了捏手里的凉茶罐，空了。
他现在口干舌燥，想喝水。
雷天佐扭头，朝远处招招手。
鸡仔明带着一个小兄弟跑过来，手里还抬着一只纸箱。
“少爷，你要的凉茶。”
雷天佐拿起一罐，一边递给倪永孝一边看向旁边那个小兄弟，疑惑道：
“这位兄弟看着面生，新来的？”
鸡仔明赔笑道：
“是啊少爷，他是我远房亲戚，刚从北面过来......”
“北面？”雷天佐笑了。
“老家哪里的？”
那个小兄弟有些紧张。
“南...南通的......”
“南通？”雷天佐笑得更开心了。
“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满朝文武保太子，唯有南通扶社稷......”
三人面面相觑，倪永孝皱眉道：
“有这句话？”
“当然有。”雷天佐看向那位南通少年。
“传我的话，以后荃湾上上下下，见到他都要喊一声南哥！”
鸡仔明大惊。
“少爷，不...不是，他才刚来没几天呐！而且，他的名字里也不带南呀！”
“那又怎么样？”佐少眉毛一挑。
“我说他是南哥，他就是南哥！因为只有南通，才是真正的南哥！”
鸡仔明听不懂，但还是点头称是，带着南通少年走了。
倪永孝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岔开话题道：
“你们荃湾的人都管你叫少爷？”
雷天佐笑了笑。
“我又不吸粉，又不参加国考，叫我少爷有什么关系？我这个少爷出生就穿着黑衣服，可心是红的；不像有些少爷，出生就披着红衣服，那心却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