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丸立香睁开眼,在一阵的强烈惊恐之中猛然坐了起来。
这种惊恐大致可以类比为“上学要迟到了!”的感觉。从世界的角度来看,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出去的话,也大概率会遭到赛维塔的嘲笑。但对于当事人本人来讲,这依然还是一种相当严重的恐惧——至少足以驱使藤丸立香在短短一秒钟内,彻底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因此,她非常迅速地清晰意识到,自己身处于法老王的寝殿之内,正倒在地板上:迦勒底宿舍精装版,藤丸立香曾经有事没事地拜访过很多次。虽然看上去和光辉复合大神殿的内饰没什么区别,但显然在环境上更加纯天然无公害,不含一丝一毫的奸奇污染。
奸奇污染。无意识回想起的这个关键词提醒了藤丸立香,让她再次意识到刚刚才发生了什么。这份记忆促使她立刻低下头,摸向了自己的肚子——没有痛觉,也没有压痛,甚至没有任何被切裂过的痕迹。视觉和触觉带来的反馈都告诉藤丸立香,她的腹腔上部完好无损。不但火焰之剑造成的那道带有灼伤的创口消失不见了,她现在甚至都没有穿着奥特瑙斯灵基外骨骼,身上柔软的布料反而来自最开始的那一套迦勒底御主制服。
“事情都变成这样了,真亏你还睡得下去。”
在藤丸立香依然感觉莫名其妙的这期间里,一个多少带着少许不满和训斥意味的清脆女声在她耳边响起:“虽然谁都知道,你的绝技就是在任何环境之下都能倒头就睡,但好歹也看看场合和气氛啊!真是大不敬!”
一下子撞进脑海里的异常信息太多了,藤丸立香没法在这么几秒钟内成功反应过来,只是呆愣愣地转过头去,仰起头看着说话的人,茫然地重复着对方的名字:“尼托克丽丝。”
caster职阶的尼托克丽丝——就是原原本本的尼托克丽丝——就站在她身边的不远处,向下俯视着还坐在地上、没站起来,甚至还有点坐没坐相的藤丸立香,一脸不爽地呵斥:“这可是奥兹曼狄斯大人的御前!你现在的仪态像什么话!就算最伟大的法老大人也认同你有资格成为我等的同盟,也并不意味着你就可以这样恃宠而骄了!”
“也无妨。余允许了。”奥兹曼狄斯的声音从斜上方——他的座位永远要比平地高出一截来——传来,“就让她在此处稍微多喘一口气吧。”
这句话确实让尼托克丽丝低头称是,短暂地安静了下来。但对于藤丸立香来说,她脑海中现实和记忆的错位并不会因此立刻重新拼合。接下来的几十秒里,她依然呆愣愣地坐在原地:首先朝左边抬头,看了看站在近处的尼托克丽丝;又朝右边抬头,看了看远处王座上的奥兹曼狄斯——也是原模原样的,没有任何畸形或者扭曲;再然后,她又整体性地环顾了四周,确认了那些她在迦勒底时期就已经看熟了的雕塑、火把、壁画和黄金宝石的装饰都还是熟悉的样子;最后,双手无意识地抱着头,花了三十秒的时间,用以上种种她熟得不能再熟了的情报信息跳跃性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原来如此。”她非常冷静地做出判断,“我又死了。”
话音落下,从尼托克丽丝的方向当机立断地砸下来了一记爆栗:“这个‘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就是、那么回事呗。”自知理亏的藤丸立香略微弓起背,把自己尽可能地缩小了一点,捂着头顶被新敲出来的那个肿包,心虚又无力地解释,“一回生二回熟……”
“正常人类不会对‘死亡’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的吧?!”尼托克丽丝已经近乎气急败坏了,“亏我最开始还想让你意识不到这一点!”
“……不,仔细想想也可能不是死了。”藤丸立香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肚子上、本来该有个贯通伤的位置,“这个伤害对魔术师来讲不会立刻致死,灵基外骨骼也会自动维系我的生命体征。现在我的这个状态,可能说是‘弥留之际见到的幻象’更恰当一些。”
她再次左右看了看尼托克丽丝和奥兹曼狄斯的样子,狠了狠心,继续陈述:“毕竟,在这一次结果而言相当失败的召唤中,当我最终用暴力手段彻底终止召唤时,你们的灵基已经破损得相当严重了。无论怎么想,你们在那种情况下都不可能还留有保护我灵魂的力量吧。何况以尼托克丽丝的涵养,她是不会仅仅因为生气就用力敲我脑袋的。”
藤丸立香略微顿了一下,最后做出了补充:“真的想要敲这么一下的,其实是我自己。”
奥兹曼狄斯在高处的王座之上发出了一阵轻笑:“这不是想得很明白嘛。那你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恐怕也用不着余来教导了。”
“虽然这整个场景中的大部分确实都源自于你自己的潜意识映射,但我确实有一点‘尼托克丽丝’的成分的!就是最后的那部分、灵核中残留在奥特瑙斯里的数据!”尼托克丽丝用手中象征着天空神荷鲁斯的权杖笃笃地敲着地面,以相当不满的态度重申。但紧接着,她就因此而回想起了之前的情况,立刻又泄了气,“竟然因为辨认不清同盟者的真假而添了麻烦,我真是丢人现眼。有关这一点,我也必须得向你道歉。”
“没有关系。”藤丸立香自然而然地回答,“我知道你本心里也不想的。在那种完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迦勒底的御主总算是从地上站起了身,顺手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尘,又问:“说到‘身不由己’……珀伽索斯应该不是凭自己的意识向我挥剑的吧?虽然我们刚见面的时候情况弄得挺灾难,紧接着就直接探索了光辉复合大神殿——我承认这之中许多事情我都糊弄得挺粗糙的,但我做人还没失败到让人在这么点时间里就恨不得把我杀了的吧?”
“那倒确实没有。”理论上,奥兹曼狄斯不认识珀伽索斯。但眼前的这个“奥兹曼狄斯”基本上是被藤丸立香本人的潜意识所投射出来的幻象,所以他毫无障碍地接上了这段话头:“但令余更加吃惊的是,你竟然还想着回去。”
“那我当然得回去啊。”藤丸立香回答得理所当然,“还有很多事没做完,我也不能死。”
这两个看似是承接关系的分句,其实是并列关系。旁人或许很容易将之当做某种口误而将之忽略,但在面对着“自己”的情况下,藤丸立香是没法把这件事糊弄过去的。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奥兹曼狄斯”反问,“你在这个宇宙当中做出的蚍蜉撼树般的努力,真的值得吗?你真的认为单凭你这样渺小个体的力量,能够把一个庞大到你我都无法想象的、在流沙之海当中缓缓下沉的人类帝国重新拉回到地上吗?倒不如就这样撒手不管,在落得清静的同时把你‘废弃孔’里的一切都倾泻出来,直接让一切都提早结束,等待宇宙中再次孕育出新的灵长比较干净。”
“那就本末倒置了。”藤丸立香想都没想地做出了否决,“既然‘你’也是‘我’的话,就应该清楚得很——等一下,这种理所当然的事还要我解释,你不会掺了什么奸奇的成分吧?”
尼托克丽丝又开始气急败坏地喊着“大不敬!”,并用权杖笃笃地敲着地面了,但她的声音几乎完全被王座之上传来的爽朗大笑声盖了过去。
“是余多虑了,你还记得就好。”那个声音也毫不犹豫地说起了只有藤丸立香自己才听得明白的谜语,“虽然一直走在救世伟业的道路上,但你从来都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真正的‘奥兹曼狄斯’法老应该会对此嗤之以鼻,但又说着‘这才是你’之类的话,叫你不必改正吧。余也是同样的意见。越是宏大的愿望,越是容易因其中囊括的诸多事物不符合原初的预想而遭到扭曲和破坏;与之相对,越是微小的愿望便越是坚固。不要忘记你的来处,也不要忘记你是为什么而踏上这条艰苦的道路——虽然余也确实觉得,就凭这份精神,你的故事如果被记录在座上,肯定会被首选分配到berserker职阶吧。”
“……我姑且当你是夸我意志坚定好了。”藤丸立香咬牙切齿地,故意对这段阴阳怪气她精神不正常的话做出了曲解。
“说到这个。”尼托克丽丝突然出声,“虽然我的记录已经很残破了,只模糊有一个印象,但掌管诡计的那柱神似乎在你在这宇宙中有过记录的言行里找到了什么破绽。以我最后残留下来的灵基状态,我没法确切地断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说出来也只是令你徒增烦恼,但关系到神只的问题没有小事,我认为你还是应该知道一下。”
藤丸立香点了点头:“我记住了——虽然我不确定,等我重新‘醒过来’的那个时候,我还能不能记得。”
“也对。不管是弥留之际发生的事,还是在死后世界发生的事,当灵魂重新回归到肉体的时候,相关的记录自然会变得模糊。”尼托克丽丝叹了口气,放过了这个没法解决的问题,“看在你作为同盟者的份上,我再多提醒一句:回去的路可很不舒服哦。”
“也没有那么……毕竟我习惯了。”迦勒底的御主有些无奈地说,“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要是我醒来之后反而感觉什么事都没有,那才是——”
“见鬼了”这三个字还没出口,藤丸立香眼前的场景就毫无预兆地如镜面般破碎了——很明显,是被某种向内施加的庞大外力给“挤”碎的。一种黑色粘稠的流体从破口当中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出,冲散了所有本就虚幻的拟真信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唯一具备真实性的藤丸立香本人裹挟在其中,咕噜噜地向着某个方向奔腾而去了。
当藤丸立香被迫在这阵来得莫名其妙的流体当中,再一次感受了滚筒洗衣机般的旅程时,她似乎又听见有个她很熟悉了,但确实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声音,以非常欠揍的语气在她耳边低语:
“你还有职责未尽呢,现在就死算是严重违约,我的小典狱长。”
——不是!!
藤丸立香没法说话,只能在内心里大喊大叫:
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回去的路很不舒服”也不应该是这种“不舒服”!!你们这群超人类怎么有一个算一个,在载人航天的时候从来都不注重用户体验啊?!!
这问题恐怕没有什么合情合理的答案。因此,回答她的,也只有一阵如恶作剧得逞般的大笑声。
——
“珀伽索斯”又一次停住了脚步。
第二次了。他略显机械地转过身去。这种僵硬的动作显示出,在背后通过某种手段枉顾了他本人的意志,直接操作着他躯体的那个东西已经彻底放弃了精细操作。但这确实已经是第二次了——在这个被亚空间浸润过,物理定律不能完全奏效的大厅当中,第二次出现“本应该无法做出自主行动的生物,再次自己移动了起来”这样的现象了。
操作者在这样反复因运行环境不兼容而出现的系统漏洞之下烦躁了起来,想着要不然干脆把对方再剁碎一点。但当珀伽索斯转彻底转过身去,全程躲在马库拉格轨道之上,一艘攘外修会审判庭黑船中的塔拉辛借由控心甲虫传回来的信号,确认到映入他“展品”的眼帘中的到底是什么时——饶是活过的年岁甚至比许多年轻点的星球都长的死灵霸主,也忍不住瞪大了那双已经完全机械化的、毫无灵魂地泛着绿光的“眼睛”,振臂高呼起“这不科学!”来。
他很确定。他临时决定想要收集的“藤丸立香”是一个年轻的人类女孩子,他在控制福格瑞姆的克隆体——现在好像被叫做珀伽索斯了,真是破坏作品艺术性的多此一举——一剑把对方捅了个半死(可能死得多了点,但塔拉辛相信自己具备足够修补相应损伤的技术)的时候,他也依然很确定这一点。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因为没有人类会从自己的伤口里喷出黑色的黏质液体来。
是的。喷出来。这玩意儿就像是个爆发的小型火山那样,明明只是液体,却在出现的几乎同时就搞出了一些山崩地裂般的阵势,这种东西的体积也在短时间内就迅速超出了藤丸立香体型的容积。控心甲虫传回来的读数又开始晃,可能是现场又以此被亚空间入侵了——哎,要是一开始不要求控心甲虫搞什么植入想法的花活,直接硬控克隆体,强行夺下了整个队伍的指挥权,把所有人带到物理规律能稳定发挥作用的随便什么地方,哪还能有这种波折。
塔拉辛确实对此感到懊丧,并且想要开溜了。至少,他得把自己之前遗失的克隆体带回来——这次还白饶一套福格瑞姆原版高仿的精工动力甲,以及费鲁斯·马努斯打造的火焰之剑,就此及时止损也不算亏。但阿库尔多纳就这么扔在这儿实在可惜。塔拉辛原先的打算是,把这位昔日的凤凰长子和福格瑞姆的克隆体摆在一起,再凑点别的材料,做一个伊思塔万三号上父子对峙的造景。他当然知道阿库尔多纳实际上没活到那个时候,不过索勒姆纳斯博物馆馆长并不介意自己馆藏的布景当中,为了艺术性的冲突而牺牲掉一定程度的真实性。
很可惜。如果他能把注意力放在控心甲虫传回来的亚空间读数上,就有概率发现,这其实是一个“逆召唤”的法术。而凭借某种缘分强行跨越时间和空间,把自己塞进这个坐标之中的东西,也相当棘手——虽然理解灵能对太空死灵这个科技树纯唯物的种族来讲有点天方夜谭了,但架不住塔拉辛本人见多识广,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个万一。
以塔拉辛的操作水平,他能让控心甲虫操作的珀伽索斯杀穿整个队伍,主要还是占了原体等级身体素质的便宜。但,如果这一次,他需要面对的对手,也同样具备原体等级的身体素质呢?
在珀伽索斯回过头去,代替塔拉辛最后多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阿库尔多纳那时,映在克隆体视网膜中的,是从反重力地聚合起来,在地面上迅速转化成一个人形的黑色粘液当中,浮现出来的一张格外苍白的面孔:
康拉德·科兹。
这个姓名反射性地从珀伽索斯的脑海中跳出,顺着控心甲虫的传递,忠实地传达到了塔拉辛的案头。
第八原体,“午夜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