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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然黄昏。

天际不时有归鸟掠过,咕咕絮语疲惫而急切,回家的诱惑正不断召唤着它们。几朵云铺展在天边,缓慢流动,慵懒又轻盈,驯顺而柔和。彤红夕阳仍还挂在长月茱萸的树梢之上,散发着热气。

薄冥的一切看起来很是安逸,光亮明丽,景致十足。这场景忽然让张二锤想起了一号御前画师笔下的林木。

那是另一幅所谓名画,自始至终挂在老头的床头之上。光秃秃黑黢黢的枝桠虚虚地直插云霄,仿佛要摒弃大地转而索求天空的力量,整个画面都张露出一种野蛮偏执的征服欲。

张二锤只觉其阴森可怖,感觉像是不务正业的鬼画符,既无画意,又不辟邪。画师的风格一直荒唐得如此让人心神不宁,有机会一定要通通拿去卖掉!

朴实的计划在心中悄然决然生成,张二锤满意地喝了一口早已凉掉的浓茶。

老头经过一番治疗,整体算是重新硬朗了起来。此刻正瘫坐在他的长椅里,一动不动,盯着桌上的酒坛,无言静默着。

他的脸色有着神奇的缓和,一呼一吸节奏平稳,而受伤的眼神却有些游移不定。置身于夏日傍晚清凉的风里,他却似乎陷入了纷纭踯躅的杂乱绪流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老头忽然意志恢复,开声打破了沉寂。

“此乃为师珍藏了许多年的好酒,年份我甚至都记不大清了。一直都舍不得喝,便只为了今日。”老头得意扬扬、温情脉脉地望着那坛酒,仿佛那是他千辛万苦养大的、引以为傲的大闺女。

“老头,这不就是平日的窑春?”张二锤瞅了一下酒坛,毫不起眼的外型,让他有些疑惑。

“瞎说!”老头挣扎着取过酒坛,打了开来。“你看,里头的梅子都泡到发霉了!显然是酒中极品,怎么会是普通料!”

虽然那些看起来品行不良的梅子让张二锤微微有些心悚,但他仍不住微笑和点头,暗暗觉自己是个不谙行情的小山炮。

因为张二锤非常了解老头的酒鬼状态——那种混杂着渴望、满足的眼神,好酒的身份绝对合理合法。先前戒酒的念头已随风远去,此刻张二锤雀跃的眼神与老头的别无二致。

“尝一尝。”老头下定决心般将酒坛推给张二锤。

张二锤可不再管它三七二十一,娴熟地一抄手,大碗就位,酒斟而出。

酒色微微泛出青光,院子里飘起一阵更比一阵浓烈的香气。一口下去,烈不失柔,冲不失绵,酸中带甜,苦中带涩,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升华,简直让人神摇意夺瞬间迷醉。

果然好酒!

“师父,你也喝。”

“今日你表现出色,这坛酒便全赏与你了。”老头嘴角挂着一丝笑容,干巴巴地说道。

“没事,师父,我不是吃独食的人!”张二锤态度恭敬,给老头也满上了一碗。

酒水沁人肺腑,张二锤满足得喘不过气来。耳边充塞各种虫鸣,长短错落交织。还有几只游手好闲的山野花蚊嗡嗡扑来闻酒起舞,一对正在交配的毒王蜂从容不迫地落在他的腿上。

张二锤抖了抖脚,胡乱挥挥手。这一下子牵扯到了他包扎好的伤口,疼痛感仍很清晰,他不禁为自己如此的脆弱不堪咧了咧嘴。

“我今日已不宜饮酒,实在太伤了。”老头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动作轻柔而疲惫,仿佛身子支撑不起脑袋的重量。他盯着杯里的茶,没有了平日的神气,像极了一个年长体弱者。

“倘若你下手有些分寸,两个时辰前我便已与你对饮了。”

老头咽下茶。他的脸色似乎一时间又疼得苍白,半开的嘴里不住地喘气,如此凄怆。心灰意懒的语气里竟然也充斥着一种叹息旧事的悲伤。他那松弛下巴上的胡茬儿只剩下了一边,似乎还能看到白天里分量十足的剑劲。

好一招摄人心魄的乱画旧饼!

张二锤轻轻摇摇头,直接忽视了老头的控诉。他没有露出伤心内疚的表情,又一碗痛饮下肚。忽然止不住大呛起来,只觉一阵烧喉。

“师父,这酒似乎有些异味。”

张二锤吐了口唾沫,抹了抹嘴巴和脸,感到有些奇怪。天色在逐渐黯淡,碗里的酒水也带上了一种不真实的暗绿色,但香气浓烈依旧。他眯起了眼睛,又喝了一碗。

“张二锤,你知道这天底下最常见却又从不被人察觉的东西是什么吗?”老头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只是眉头动了动。他漫不经心地瞥了张二锤一眼,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请师父赐教。”张二锤恭谨地表示出自己的求知欲。

“身在福中不知福。”

老头的声音深沉又遥远。远处的山脉隐退下去,天空迅速暗沉了下来。几乎没有感觉到光阴的流逝,长月山已默默走入夜晚。灯笼努力从打盹中醒来,驱散铺天盖地的黑暗。然而光线没有聚焦,散落一地,进退两难。风打景色黯淡的旷野而来,木门闷恹恹地吱呀一声被打开。

张二锤的注意力散远又收紧,只见得老头五官朦胧,轮廓比灯影还黑,脸上似乎有一抹淡淡的笑容,若隐若现。

“你能得如此美酒,应该满足。可知平日里十分粗陋的窑春也不是想喝就有。”

张二锤没吭声,心里暗暗点头,脸上再度露出纸醉金迷的神色,继续自斟自饮。酒只斟了半碗,他晃了晃酒碗,高雅地小品了一口。

这坛多年私藏,滋味的确不赖,当得起它极品私藏的名头。随着肚子里的酒水越来越多,一股令人窒息的醉意慢慢升腾而起,张二锤的呼吸变得有些紧俏,额上也渐渐泌出了汗水。一阵一阵的刺激感接踵而来,堆叠起来如一块滚烫的铁皮紧贴在胸口,让他受伤的痛苦感不断减弱。这是他从来没有试过的。当真极品!

老头放下他的养生秘笈,目光滑过张二锤微微泛红的脸。

“如此大喜之日,实在应该加倍庆贺。”老头慢悠悠地开口,嘴角挂着一抹神秘的笑意。

莫非还有更好的酒?一个念想浮上来,张二锤心头扑扑跳得更加起劲。眼见极品私藏即将耗尽,老头果然体贴。

“又是什么极品美酒,我亲爱的师父?”张二锤用恭敬的假音期待着。他的神情热烈而新奇,一副极感兴趣的样子。

答案是否定的。

福伯应声从屋檐下摇晃的灯笼光中走出来,手上抱着一个看上去非常古朴的木匣。长长的木匣扁平而纤长,显然不会是酒。

莫非?张二锤猛然把碗放下,下手太重,有酒洒出到了桌面上。

开匣。

果然是一柄长剑!

长剑好像被囚禁在匣中一般,亟待脱身腾飞。剑在鞘中,已寒气四溢,凛然之威让人观之便菊花一紧。连风也再度卷地而来,仿佛它也在惊叹神剑的赫赫气魄。

一看便知,这定然是一柄翩翩高手用的神兵!

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张二锤情不自禁紧紧攥着膝头。

“此乃你的先祖曾用过的宝剑——张家剑。传到你爹一代,已有百年历史。它英勇无畏的剑刃之下,曾收割了万千生灵的血肉精魂,所以杀气显得尤为强烈。”老头娓娓道来,平静的眼睛含有一丝笑意。“今天,我原封不动代传与你,只盼你此后勉诫自身,遵循世载鲠直的家风,当竭诚所事,不辱宝剑威名!”

张二锤听着不免有些讶异,但更多的是喜悦。他拿起了宝剑,细细而谨慎地端详着。好生精致的剑鞘!由其身上复杂的纹路就能感知到它的名贵。

“想不到,我们家竟有如此贵重的宝剑!”

“当然。上面还有你家先祖的亲笔篆刻——张家剑出,末路穷途!”

张二锤一愣,心中顿时一片凌乱,吃惊的眼神从剑鞘转射到老头脸上。

“这口号……是不是有些不太合理?”

“与人对战自然有敌我双方,口号当然也如此。这上半句是你的,下半句属于对方。”老头摇摇头,解释道。

张二锤愣上加愣,陷入了片刻的茫然。他再次仔细琢磨了一番,剑鞘上的口号已郭公夏五字句不全,字迹也大概是久经擦摩早已混茫不清。不过这都是小问题,丝毫不影响宝剑的凶悍。尤其是隔着剑鞘已分明感受到的迫体劲气,让他喃喃摩挲着剑鞘进一步发出感叹。

不愧是百年传家宝!

张二锤眉头一紧,迅速拧成杀气腾腾的模样。噌的一声,他拔出了宝剑!

剑身竟然仅有剑鞘的一半之长!

院子里忽然一片死寂。

张家剑长得像新的一样,明显没怎么用过。想象中刺骨的寒气全然没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滑稽气息。张二锤摸着剑刃——好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把剑竟然同时兼备匕首的鞭长莫及和长棍的钝锋无力,有集百家之短的架势!

缺斤少两的剑身就那样随意而专断地张扬在夜色中,刺激着张二锤。太不真实了!张二锤震惊得简直无法形容,目光已经有些呆滞。他拿着剑,茫然不知所措,痛苦与失落随着酒气上涌。

“这……这就是所谓祖传宝剑?它是返老还童了吗?”

“至宝当潜形,你切莫小瞧了它。“老头露出饱含指斥的眼神,仍平静地解释道。“此剑尚未出手之时,便拉大了敌我差距,对手定投兵认输!绝对是行走江湖的必备神兵!”

没有更多的解释,听起来全是假意敷衍的吹嘘。

“当场投降的怕得是我吧!”在麻木和震惊中,张二锤的脸紧绷了起来。他拼命控制着自己,却仍忍不住一把把剑扔在桌面,拍了拍手掌,仿佛双手沾到了污糟邋遢的泥尘。

“其实,这把剑还有一个秘密。”老头见状摇摇头,继续说道。“若对方没有直接认输,张家剑的另一大杀招便可派上用场。”

张二锤收回眼神,看看老头。犹豫片刻,他又拿起了剑。

“什么大杀招?”张二锤翻来摸去,却实在没发现这把普普通通的小破剑有何特别之处。

“这把剑的剑柄经名匠巧妙设计锻造,在紧急关头,它可瞬发九九八十一根细如牛毛之绝命毒针,取对手性命于瞬间……喂!住手!”

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紧张。

老头说着话时,张二锤捣弄着剑柄,已对着老头试着去按了一下。

什么都没有发生,也见不到有什么牛毛射出。似乎是里面的弹簧坏了,按钮“噗”的一声无能为力地瘪了下去,而后就这么无法回弹了。烂得十分坦然。

“你疯了吗?!”老头仿佛被自己怒不可遏的话哽住了喉头,惊慌失措挣扎着差些从椅上掉落。

空气中仍悬着一丝紧张的气息,为了安全起见,他小心翼翼地挪动椅子,尽量避过张二锤的正面。

“怕什么,这不是没有暗器嘛!”张二锤翻翻白眼,语带嘲讽。“什么祖传宝剑,破铜烂铁一把。”

张二锤不慌不忙收剑入鞘,又抛到了桌面上。没有一丝爱惜表现,甚至他还觉得这剑简直辱没了那精致的匣子。

“许是年久失修罢了。你还年轻,还没法理解那种成熟的魅力。”老头有些不自然,尴尬一笑。“你要知道,天下间本就没什么东西经得起岁月无声的折磨。”

“于我何用之有!竹剑都比这不堪重用的老同志好使。”

“话别这么讲。修一修它就能用了。这到底是名贵宝剑!”

张二锤靠在桌子上,撇了撇嘴,没说话。他狠狠捶了一下膝头。强烈的惊喜期盼,瞬间变得沮丧失望,现在的张二锤就是这种感觉。他缓慢地深吸一口气,又悄无声息吐了出来。

“二锤,你要记住,此剑不出则已,出鞘的低消不说人头,起码得是手手脚脚!”

张二锤嘴角一个抽搐,瞬间操起了张家剑。

“既已出鞘,老头,你现在是要保住人头,还是手手脚脚?”

“行了行了,别插科打诨了!” 老头连忙摆手阻止张二锤,急急道。他的坐姿变得有些僵硬。“你看如今已差不多日子,今晚便去杀些山猪,不日好早点下山换来我们的口粮。”

“也正好试试你的新武器。”

天色早已完全昏沉。远天漆黑,树影朦胧。蟋蟀唧唧地叫着,优质的赤树蛙躲在丛生杂草背后的黑暗中拼命大叫,声音横亘在灯火与夜色的边缘。

“我洗把夜脸就去。”张二锤一口喝光了酒。

“速速去吧。”老头宽慰地点点头,忽又想起了什么,忙唤住了张二锤。“哎,还有!下山之时莫忘了把我的信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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