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与那罪臣福荣发一样，奴才本家也只是福氏一族的偏远旁支。”
“福荣发，锦荣，你们的名字里还都有一个荣字啊。”
“没错，福家虽如今嫡支子嗣不力，但旁支依旧枝繁叶茂，若细论起来，奴才与福荣发刚好同辈，是以名字中都用了一个字。”
“可你这样也算是出身不错的了，为何会入宫呢？”
“奴才年幼丧父，家母改嫁，幸而当时福家嫡支欲从族中过继嗣子，奴才有幸被福老大人看中。然奴才当时不过一黄口小儿，无依无靠，转头便被有意争夺嗣子之位的族叔偷卖进了宫中。”
“你既也姓福，福老帅身为福氏族长，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你那么小一点儿就……原本看中的人临了却不见踪影，福老帅他未曾追究么？”
“……没有。”
……
回到家中之后，冷溪一直不断回想着方才在马车上和锦荣的对话。
他是那样一个清秀伶俐的孩子，是跟在奇宝身边的小徒弟中，最聪慧的那个。
不论是读书习字，还是宫规礼仪，他总是最快学会的，并且日常行事也滴水不漏，从不出一点岔子。
冷溪忍不住想，若是他当初真的被过继为福家嫡支嗣子，是否就能和寻常富贵人家的孩子一般，自小得到最好的教导，将来不论入仕出将，都能有一个不负他姓名的好前程。
可她转念一想，若是那样的话，他只怕就要跟着今日的福家一块踏入死门了。
*
她说福家这回是全家踏入死门，却也不夸张。
那福老帅，啊不，福永悟进了大理寺，起初还骂骂咧咧，万般拒审，死活不肯配合。
但他想不到的是，大理寺审他原就只是个幌子，福家真正能问出东西的突破口，全都进了北镇抚司诏狱。
福家那群人早就被衣食无忧的优越生活养散了骨头，磨灭了心志，根本用不着冷溪亲自出马，几个诏狱老练的校尉就让他们将福家里里外外，互相咬了出来。
福家百年老宅也被收回，从中抄出来的财产，光是账上就足有五百万两，一下子就将国库之前的亏空补上了。
在之后户部为了查清福家的这些年账目，从钱庄银楼到铺面田庄，再细到他们府里的一针一线，展开了极为细致的调查。
就在福永悟入狱后的第二天午后，诏狱之中龚遇民那一头也有了进展。
“想必你也听我们的人说了，官家本就有整治福家之意，你这事儿闹得也很是时候，细论起来也算一件功劳。”冷溪悠闲地坐在被捆于板凳上的龚遇民对面，呷着茶，“只要你肯将那批军粮的藏身之地告诉我，我必定回去官家面前为你求情，让你功过相抵，平安无事地出狱回家。”
“我怎么确定你们不是在骗我？”龚遇民还是不肯正眼看她，别开头闷声道。
“骗你我有甚么好处？”冷溪笑了，“你知道前个儿大理寺从福家账上查出了多少金银么？”
说着她又伸出五根指头，“五百万两左右。”
龚遇民浑身一震，他头脑灵光，一算计就知道那是他们整个村所有人加起来，不吃不喝干上几千几百年都攒不出来的巨款！
冷溪却说得轻描淡写：“这都不算甚么，等查完了他们整个福氏一族所涉及的田铺钱庄，恐怕十根指头都不够我比划的。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龚遇民低着头，还是犟驴一般地闭着嘴不说话。
这还是头一回碰到比自己还倔的人，冷溪也觉得话说得很累：“我的意思是，官家已经找到了法子弥补前线粮草空缺的部分，已不再急需你手中那批粮草救急，原本你现在说不说实话都已经无所谓了，可官家不忍让那批粮草白白浪费，这才让我继续向你问话，要不然你早死了。”
“哼，斤斤计较。”龚遇民不屑地嘟囔。
“斤斤计较？！”冷溪猛地将手里的茶杯“啪”一声砸在桌面上，“你知道你抢的那一批粮草足够养活多少兵么？！害你们饿肚子的是福荣发和他的走狗，不是前线为了保护你们家园，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将士们！这个道理你是不是就是听不懂！”
她越说越来气，霍一下起身拎起他的领子，逼着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如今福家已经倒了，福荣发也已经罢官抄家，就等着过两日问斩了，官家也算替你们报了仇，还将福荣发这些年从你们身上搜刮来的粮食财产，都当做抚恤一分不少地发还到了秋河县每一个人手里！至于你死了的老娘，还有你那没过门的妻子，我告诉你，官家不是神仙，不懂得起死回生，时光倒流之术，帮不了你！你若要为此继续胡搅蛮缠地记恨官家，记恨朝廷，我不介意立刻送你下去见你老娘！”
“那你送啊！”
龚遇民却出乎她预料地和她对吼起来，“你以为我敢干出这般胆大包天的事还想过活命么！我早就说过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出去！我娘死了，翠儿也被福荣发那禽兽不如的畜生糟蹋没了！我一个人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又有甚么意思！”
冷溪用比他更大的音量吼了回去：“你是为了你老娘和女人活着的么！照你这么说，天底下所有死了爹妈老婆的人，都要随之而去才算有意思么！他们要是活着，愿意看到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么！”
她说到激动之处，抡起拳头就揍了过去，将他打得眼冒金星，牙根发麻。
“官家与我是看在你所作所为皆身不由己，也算是为了救身边无辜的乡亲，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你施以宽容，所以你最好给我识相点儿！”冷溪恶狠狠地指着他的鼻尖，“这世上一个人想要活好，想要活得有意思，方法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可若他只局限于井底，计较于院墙之内，那便是自己把自己的路走窄了！斯人已逝，作为活着的那个人，你要做的便是代替他们活下去，而且活好、活得有意思！懂了么！”
龚遇民并不知道她为何会为此如此激愤，一时之间竟也被她骂愣了。
待他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松开手，转过身去对其他人下了一个令：“给他松绑，然后带他到门口，我在那儿等着他。”
“啊，这又是为何啊？”守卫在旁的诏狱校尉们又懵了。
“他不是说我们骗他么，姑奶奶这就带他出去见见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