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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王惟一一番话后,官家忽然心有所悟,于此事心中已有了算计。那头王惟一又继续道:“于医家而言,在对沉疴下猛药时,病情反复是常见的事。把握住火候,所用之药,根据病情斟酌添减,终究能治。只不过医家之药,身病医得,心病难医。”到这个时候,赵祯心中主意已定,遂亲自命人告知包拯,陈州之事,叫他一切斟酌自行,毋需告禀。

因刘茂、霍容二人招供,言说数番劫来的大军赈粮,除了留少许与山上使用外,余下的那些,全是贱卖与陈数了。全城米卖得这般高价,全都是陈数安排的。另外刘茂、霍容这两个,还有其他杀人的案子,需另行交代,待制命二人画了押。

得了二人的供词后,待制另有先前搜集到陈数的罪证,事不宜迟,待制立即命人将陈应拿了,连店铺一并都查封了。

这边厢赵询才拿得陈应回来,正禀报间,忽报通判陈度求见,待制遂即叫进。那陈度年约三十七八,身上穿一件家常的旧衣,相貌斯文,干净整齐,进来叉手作礼后,接着便拜。待制遂叫免礼,吩咐他在一旁坐下了。

在陈度看来,若包待制手上没有足够的把柄,断不会发兵拿了陈应的人,又将店铺查封了。恨只恨兄弟陈数心里面没数,平素太过于自作聪明,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别人一个个都是傻的,都没有他懂得多。最后怎样?果然将自己的性命给断送了。

不等包待制问话呢,陈度当先开口道:“陈数那事,是下官管教得不严了。既然他犯了那样的大错,做兄长的不该不罚。为惩处间,下官愿意辞官归隐,聊以反省,还望包待制成全。”

待制听了说他道:“通判此言差矣。归隐不是医病之方,纠错才是治病之药。近日不许私自回家,留通判在驿馆内好好反省。”当下包待制安排人,将陈度扣押在驿馆,旁人一概都不许见他。

前番有儒生滋乱的那件事,还有修渠丁壮要饷的事儿,以及其他的三五件事情,幸喜得被陈度按压下来。如今陈度吃包待制扣了,州衙那头没有了头脑,众人一发苍蝇也似地乱了。钟翰按照知州的意思,着心腹人使钱去东京找人去了,要想个办法弹劾包拯。只是这个法子太慢,陈州这里瞬息万变,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自从包待制来了陈州,不好的消息一件件传来:先是包待制一行出去暗访,被赵询拿了师宝林。到后来有人化名任秋谷,鼓动学子出来闹乱。那任秋谷两口儿全都死干净了,到底是哪个在背后使坏,到如今仍旧查不着是谁。怕只怕任秋谷死前,藏了什么要紧的证据,这证据已经到了包待制的手里。

先前衍蚨柜坊的那几家店铺,众人一口咬定说,与知州无关。如今陈应已经被捉,根据他的供述说,衍蚨柜坊是六年前用他二哥陈数的本钱开设的,因忙不过来,知州的儿子余聿明与陈应两个是同窗好友,闲时便过来帮忙照看,没甚么月银和利钱,只是看在情分的份上。这件事情,知州和通判并不知情。陈应说的这番话儿,至于包待制信不信,别人就不知道了。

钟翰这一趟东京之行,并不是太顺。东京那里,近几日曹知院、刘中书这几个跟余知州走得近的,因为涉嫌贪贿的事儿,被范仲淹上告官家后,先后被罢黜。处在这种关键的时期,其余关系不是太近的人,谁肯轻易为陈州出头!求告之下,众人只是口里面答应,没有几个帮忙肯上心的。

还有更为要紧的几件事,外头在传。包待制明面上命神卫军保护知州,实则是看管,这些日子,余知州看着明显得老了。

正焦虑间,忽然孙炳同钟翰议论,猜测待制考众官,本不为测量贤愚,只是为了纠察同党:前日待制将考题收来看时,十停里有七八停对答雷同,甚至于都有同样的一个错处。

据说包待制为防有人偷看了考题,临考之前,故意改了一个题目。底下那厮们知道个甚么?时间又紧,又害怕考试不过被待制罢掉,他们既然有了题目,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胡乱照原题抄了。内中的机关,包待制如何不瞧科了一二分?

钟翰听见了辩白道:“当日我去的时候,赵询只是出门了一瞬,他们怎知道是我泄题。”孙炳遂道:“待制曾经当人说过:‘涉水浅者得鱼虾,入水深时见蛟龙’。当初师宝林被拿之后,守卫曾听待制说过一句话:‘这漫天的账目,只三两日便造假得天衣无缝,此中必然有能人’。如今细想,怎知不是将饵钓鱼?或者先前只是猜测,事出便坐实了。”

钟翰听闻孙炳这话,登时惊得脸色煞白,瘫坐在椅里。口内喃喃地道:“他要深涉一涉么。”孙炳叹了气言道:“看这个情形,他的胃口不在鱼虾。”分时两个相互叮嘱:“这件事只能你知我知,知州相公都不能说。”

孙炳只是凭猜测,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证。然而底下人似乎都觉察了什么,全离得远了,原先人马熙攘的情景,到如今变得门可罗雀,许多人见了都需躲着走了。

祸事往往不单行,麻烦都是跟风来的。当初也跟着一块儿受益,见势不好,立刻调转头来谴责的人,从来都不少,更莫论那些为减罪揭发他人的。更有几个平时对上面就不满的,这时节必要将小事做大,趁机闹一闹。

私下里传的甚话都有:不是师宝林开了口,供了一拨人出来,就是查出来陈数的旧账,陈州大小官吏的贿银,都明明白白地记在了账上。晌午的时候,孙炳传信与钟翰,道有话说。两个去了闲常议事僻静处的一家行院,挑了一间楼上的阁子,便坐下了。尚未说话,只听下面闹将起来。

两个人挑了帘子往下面看时,正好见一拨穿了神卫服饰的在下面。在这里看见了神卫的军士,也不知他们过来拿谁,两个人心里都慌了。

虔婆仗着有庇护,上前来高则声叫骂拦着道:“狗*娘养大的驴儿,回家捉奸你娘去,坏人衣饭,天打雷劈!”一时吵嚷声不绝。那班军士不管她的,仍旧在搜,周围已围了一群的人,都在指指点点的,一面口里面大惊小怪。

因虔婆阻拦,有军士出来念牒文道:“兹有陈璧,素行不法,杀人害命,证据确凿,罪实难恕。据此,合行差缉。为此票该差立即驰往其家,擒其正身,务速俘获,以听讯究。去役毋得迟延滋事,匿者同罪,如违重究不贷。庆历三年九月十八日。”

念完这人又说道:“包待制吩咐,凡有持械拒扞者,就地格杀,助其逃匿者与其同罪。”这时候虔婆方才闭了嘴,底下人也都停了推搡,转过身让出一条路来,看着他们捉了人走了。

他们一走,跟着的人来报端底,两个听说都惊了一吓。原来才刚捉的不是别人,正是陈度家衙内。先前那小陈衙内因打死了人,关在牢内,他母亲舍不得儿子受苦,自己偷偷去找了钟翰,背着丈夫把儿子接出来在家里养着。

当初娘两个说得好:回家以后,肯定不会再出来生事,必然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谁成想真的又闹出事儿来!也怪钟翰这个厮,他们的承诺轻易就信了!

陈州的局势,妇道人家省得甚么!这些时日事情太多,众人没空顾上这件事儿,谁知此时又抖搂出来。当初小陈衙内打死的那人,是个秀才,倒不打紧,安排人连哄带吓了一番,又与了他家三百两银子,本来这件事已经了了。小陈衙内知事已了,不合依前又出去混闹。

他自己也知道,城里的名妓,嫌弃他家祖上是屠户,又不通文采,不过是为了他的钱,于他其实只是敷衍。既然娼妓们自愿交易,于她们做什么也不算过分,谁让那秀才多管闲事,替她们出头,自己故意要找死呢?

自己这牢坐的有气,忍不住道:“一条人命,算得了什么?赔钱便是”。只一句惹怒了秀才的娘子,正值待制去丙班视事,那妇人直接将案子告到了包待制跟前。

孙炳与钟翰这两个,在楼上眼见了这件事,钟翰登时便忍不住了,立刻将手指指着下面,骂陈度道:“姓陈的果然是市井屠沽的出身,恁没有格局!那屠夫白白活了一世,养出来这么个傻儿子,又不肯舍,把陈州上下都葬送了!”

听见这话儿,孙炳立刻叫他低声,隔墙有耳,免得再让别人听见。那头钟翰压低了声音,口内仍骂:“如今又捅出来篓子了,又不知要牵连到多少人!”

当下两个人叫苦一番,免不了要想办法去弥补。孙炳替钟翰谋划便问道:“不知道押狱任彪与你的关系,还可靠么?若能信任,赶紧把他找过来,趁早儿与他透个口风。一旦包拯问的时候,提前好预备。”

钟翰听说了摇头道:“这件事情恐怕不行。别说上一回任彪求我件事情,我没有应。便是应了,只怕也难。如今风雨飘摇的时候,他怎肯为我们担这样一个大干系!这个法子只好另想。”

这件事若是追究起来,牵连到人不用说,恐怕连之前的几件案子,也能一块儿给抖搂出来,急需要想一个对策出来。只是两个人心已经乱了,没甚么好的法子想,事情也没心思再议,只说了几句话匆忙就散了。

这刀悬在头顶上,早晚都要落下来,惊地两个食也不安稳,梦里也冒汗。有些时候倒觉得说,索性这刀早落下早好。

转眼已经是深秋的时候,冷风一吹,甬路上满满的全都是黄叶。这一日众人商议完公事散了,李云山因为走得慢了,被大雨困在了亭子里。正等着间,小路上走来一个老院公,斗笠蓑衣,提着壶热水。因为看见云山在避雨,非要倒茶与他吃。

说起话儿来,这老院公原来在知州相公家做过事,是他将任秋谷的底细说与了待制,因此联络上秋谷的同窗好友,大成书院的公孙先生,他手上的一干证据,于此案的进展大有助益。

两个人闲话了几句后,老院公小心翼翼得问道:“小老儿多话问一声:看在多年的劳苦份上,能让待制放余相公一马么?”因为云山不回答,那老儿自言自语道:“相公本来人不坏,待人也好。老汉先前跟着相公,伏侍了相公二十年,不忍心见他到老受苦。”

说起话来,当年余深做知县时,赶上灾年,也曾用手段惩治市霸,为防伤及到商贾平民,曾经预先出过告示。可惜他们看不懂,眼睛里只顾着赚钱去了,没几个听的。直到市霸被惩治了,跟风的许多都遭了殃,闹出了人命,余深立刻被陷在牢里。

后续蒙赦,余深终于被放出来牢笼,上面调升他到陈州做知州。谁知道刚一上任,检查账目,才知道区区一个陈州城,账目的亏空,竟然高达数十万两白银。

这些账一任一任的积压下来,到了余深这一任,已经是危如累卵了。这件事一旦在余深任上爆出来,就该他顶缸,这么多银子,凭余深如何能赔得起!不单是几十年的牢狱之灾在等着他,而且家产要被充公,老小都要被卖掉为奴。

当初轻生的想法,余深也不是没有过,怎奈全家老幼都指望他活着,他也实在是死不起。或许就是在这个时候,心已经冷了。余深终于投靠了权臣,这才将危机捱过去。他的好友,邻县的县令包希仁,因为同样得罪了权贵,被罢黜丢官,连续十年都被迫守制,不得提拔。往事如云,世事难料。

也不知两人说了多久,那院公将手揩着泪,慢慢地走了,云山便叹。余深的确有功劳:数年之间,将这座凋敝破落的老城,经营出个繁华富贵的模样,是个能臣。谁能料到那样的能臣,到头来终于为官所役,为利而邪。

过了不到三五日,钟翰在州衙里做事的时候,便吃拿了。街上纷纷攘攘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都在猜测下一个是谁,还有划拳赌赛的。惊地陈州大小的官吏,好似在火上烤着一般。到晚间孙炳走的时候,脸上看起来灰沉沉地。一回了家,孙炳一句话没说,直接把自己锁在了书房,连夫人都不敢去问他。次日因为没动静,丫鬟推开门去看时,才发现主人早已经服毒死了。

数月之内,包待制在陈州捉得大小贪渎官吏一十二人,收缴贿银千万贯,数内有知州一人、通判一人、长史一人、知事一人、司法参军一人、典狱三人、司粮参军一人,县尉三人,一别驾畏罪自杀。剿灭八公山贼匪刘茂、霍容,拿得违法商贾陈应、章鹏、刘昶一干人等,陈州大治。

消息传到了东京,官家下旨,赏赐待制一干人等,追认了任秋谷、赵晨以及其他战死军士的功劳,厚恤其家。陈州百姓彻夜欢腾,都安排了彩棚社火,燃放鞭炮,好似过节般欢喜。乡里长老都发愿说,要凑钱与包待制写块碑,功劳记下来传与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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